一碗炝锅面

2018年第03期    作者:文│纪玉峰    阅读 9,248 次

天色还黑，小区里灰蒙蒙的，只有几个窗户透出黄色的光，大概是跟我一样早起的人吧。起得这么早并非是因为案子太多，而是忙于在厨房里切葱花、肉丝、青菜丝。每个工作日的早上，我都是这么做的。

我是一个律师，也是一个奶爸。

小孩子正在成长发育期，早饭是一定要吃好的。女儿上三年级了，学校离家远，每天要很早起床，更要保证吃饱。上幼儿园和一年级的时候，她妈妈给她吃牛奶面包鸡蛋，她吃了几天就嫌不好吃。后来又改为馄饨，她吃了一段时间，又不愿吃了。

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我做的炝锅面。

炒锅里放进一点点油，小火加热，然后倒进少许葱花，锅里立刻涌出了炸葱的香味。小时候妈妈用雪白的山东大葱切葱花，如今我在上海，很少买大葱了，每天买菜的时候，卖菜的人都会送一点小葱，我也习惯了用小葱调味。

葱花倒进去后约一两秒，放进一小撮肉丝翻炒，翻炒三四秒后，倒一点老抽进去，翻炒两下，把青菜放进去。今天早上我切的是娃娃菜的菜心，最嫩最甜的部分，如果是黄瓜的话，就要等面条出锅时再放了，因为黄瓜一烫就熟。

妈妈在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她说这叫炝锅。

此时的厨房，已经充满了一股香气，加两碗水进锅，放到中火，大约一两分钟，锅里清褐色的汤就翻滚了，肉丝和青菜丝夹杂着绿色的小葱末在锅里打着旋。放进一绺面条，搅拌，放盐。面条在水中变软，和原有的肉丝、青菜丝在水中飘荡，几分钟后，一碗汤面就出锅了。

简单，美味。

在寒冷的冬日早上，一碗热汤面，带着葱香，汤味醇厚，吃下去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纪宝宝每天早上洗完脸，都跑下来等着吃面，一大碗面带汤喝光，连她最不愿吃的鸡蛋，都混着面条汤几口吃下去了。

“爸爸，这面太好吃了！”她摸着肚子，七分真心三分拍马屁地说。

我把锅里剩下的面汤倒进一个碗里，喝了一口。这味道很熟悉，陪伴我从小学一直到了高中。每天早上，天还不亮的时候，妈妈就起床了。她有两个儿子，都要上学，她自己和爸爸还要去上班，一锅连汤带水的炝锅面，就是大家的早餐。

山东人管吃面条叫喝面条，大概就是指这种连汤带水的感觉。再后来，哥哥工作了，家里变成了三个工作的人供我一个人上学。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无论寒暑，每天早上，都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等着我。

这个味道，已经流淌进了我的血液里。大学放假回家的时候，妈妈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面条。”

工作后，我去了青岛，从此开始了独自在外打拼的律政人生。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难得的假期回家，我还是要吃面条。妈妈慢慢地老了，给我煮面的人变成了嫂子。再后来，妈妈病了，来上海动了手术，又回到山东去养病。

我不在她身边，在那一年的农历七月，妈妈走了，我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等我赶回老家，只在殡仪馆看了一眼妈妈的遗容，就被亲戚们架开，我和哥哥跪在地上，看着妈妈离我们而去了。

她是个美丽、心灵手巧的女人，像那个年代大多数东北媳妇一样，会操持家务。她会做大酱，会做小菜，她做的朝鲜泡菜、腌的酸菜、拌的小咸菜是最受邻居欢迎的，做一缸泡菜或酸菜，一半以上都被邻居们要走了。她走了以后，我开始回忆她的点点滴滴，我知道，妈妈走了，妈妈的那些味道也离我而去了。再后来，哥哥也走了，我仍然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赶回去，只看到了山坡上新立的没有墓碑的墓。

一家四口早上坐在一起吃面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我唯一继承下来的味道，只有两个，一个是腌蒜茄子，一个就是这个炝锅面。而其他的味道，再也没有了。

那天早上，我靠在灶台边，端起碗喝了几口面汤，腾腾的雾气中，似乎看见在那个遥远北方的小家中，妈妈背对着我在煮面。如今，我也像她一样，每天早起为她的孙女煮同样的面了，和她煮出来的味道完全一样。

她会在长眠的那座山上，望着南方，望着她的儿子奔波于办公室与法院之间，望着她的孙女吃饱、喝足、背着书包上学，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吗？

一碗炝锅面，也许将来有一天会成为纪宝宝的回忆，成为“爸爸的味道”。无论如何，至少此刻，妈妈的味道还在。

家的味道还在。

纪玉峰

上海市汇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专业方向：海事海商、国际贸易、知识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