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记一代大律师李国机当年成名之“作”

    日期：2004-09-23     作者：市律协宣传部    阅读：10,614次

8月31日晚上，沪上一代大律师李国机因心肌梗塞抢救无效，在岳阳医院逝世，享年79岁。 9月5日上午，李国机追悼会在宝兴殡仪馆大厅举行。中共上海市委副书记刘云耕出席了追悼会。社会各界300余人怀着沉痛的心情，送别这位受人敬重的大律师。 自上世纪80年代初，上海恢复律师制度之后，我追踪李国机的足迹整整20年。 李国机，四川资阳人，1946年到上海，195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法律系，1956年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律师。在半个世纪的律师生涯里，李国机历经人世沧桑，铮铮铁骨，仗义执言，办案无数，名闻遐迩，堪称上海一代律师的典范。 今天，我们追记李国机律师生涯中的经典成名之“作”―――曾经轰动沪上的四明堂案，以表达对这位大律师的悼念。 非常时期非常案件 1957年，公私合营不久。反右前夕。 那年，新中国律师刚满周岁。李国机32岁。 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历史似乎注定要在非常时期为李国机提供一个仗义执言的舞台。 李国机生前曾告诉我，在他的记忆里，那是1957年5月下旬的一天傍晚。那天，他一连三次出席辩护，回到事务所已疲惫不堪。谁知，一位年轻妇女等了他整整一天。少妇见到李国机，扑通跪倒在地，大喊救命……李国机问明原委，才知这位少妇是四明堂药酒局公方经理蒋业伟的妻子。 四明堂药酒局在延安路上，是一家公私合营药店。私方经理是原店老板陈济，当时年已花甲。公方经理便是新近加入共产党的蒋业伟，年仅27岁。对于四明堂一案，李国机已有所闻，这是公方经理与私方经理的一次冲突。当得悉蒋业伟在距事发两个多月后被公安机关逮捕，将送法院审判时，他便知事情闹大了。四明堂24个职工联名写信给法院，要求释放蒋业伟。江苏、浙江等地357个单位或个人来信来访，对逮捕蒋业伟表示抗议。还有本市工人上街游行声援蒋业伟…… 李国机生前回忆这起案子时说：当时真不敢接这个案子，一是忙，二是怕，主要还是怕，觉得风险太大，因为市里有领导发声音，才使蒋业伟被送上了刑事法庭的被告席，案子相当棘手。他又说，面对等了我一天的蒋业伟的老婆，我实在不忍伤了她的心，我是在动心动容之下，升腾起一股正义感，决定出庭为蒋业伟辩护。他说，真的豁出去了，也就什么也不怕了，律师就要为维护法律尊严而战。 深入调查证据在握 李国机接手这起非常案件后，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他深入调查，搞清了陈济和蒋业伟长期不和的原因。在公私合营前，陈济和蒋业伟是师徒关系。可这个师傅经常打骂徒弟，令徒弟极为反感。公私合营后，徒弟当了公方经理，师傅要服从徒弟领导，陈老板心里不服。冲突的主要原因是，“五反”时，蒋业伟检举陈济的账外资金和私藏手枪等问题，使陈济怀恨在心。导火索是这一年的3月9日。这天，区店领导找陈济谈话，问他为何下午经常不上班，要他改正。陈老板大为不悦，怀疑是蒋业伟告的状。故此，到了3月11日，陈济和蒋业伟的矛盾彻底激化…… 李国机经过调查以后，将案件的来龙去脉搞得清清楚楚。事情起因不在蒋业伟，而在陈济。3月11日上午，陈济怒气冲冲地坐在店堂里，见蒋业伟来了，厉声喝斥：“你到哪里去了？”一面动口，一面将右手探入怀中，好像在摸什么东西。蒋业伟见状，十分紧张。他不止一次耳闻陈济的威胁：“老子年纪大了，拼起命来，你不合算。”于是，蒋业伟时刻提防着。此刻，他见陈济往怀里摸东西，急忙上前用左手按住陈济的右手。不料，陈济甩出左手打了蒋业伟一记耳光，把蒋的眼镜打落在地，随即一把抓住蒋的胸口。这时，蒋业伟生怕对方行凶，便将藏在身上防卫的水果刀拔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旁的职工徐某急忙上前，紧紧抱住蒋业伟。就在3个人身贴身混作一团的时候，蒋业伟的水果刀划着陈济的左手腕，伤口长约2寸左右，顿时，血从伤口处溢出。于是，陈济跑出店堂，在马路上大喊：“杀人了，救命啊！”…… 事情发生以后，双方被警察带到公安分局。公安机关讯问后，转请上海市药材公司黄浦区店处理。再说，陈济到仁济医院，由外科医生殷某某检查伤口，结论是左手臂之外侧自下而上浅划伤，只是皮肤表面裂开，不需要缝合，伤口擦上红药水用纱布包扎一下便处理完毕。警方认为，这是四明堂内部纠纷，且后果不严重，就将这事交四明堂的上级组织处理。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可当时工商界有人大做文章，夸大事实，说公方经理用刀刺伤了私方经理，你们共产党还管不管？ 李国机曾说，就在这么一个特定的背景之下，案子变得复杂起来，最后惊动了某位领导。两个月后，蒋业伟被逮捕送法院审判。 无私无畏敢辩善辩 李国机在深入调查、核对事实过程中，查实了两个至关重要的证据。一个是陈济的儿媳妇证实，那天是她公公不对。她看得清清楚楚是她公公先打了蒋业伟。蒋业伟并没有动刀，是她公公打蒋业伟时碰到刀口上的。陈济的儿媳妇还说，她敢出庭作证。第二个证据是李国机查实当时给陈济诊断伤口的殷医生写的诊断结论和法医的鉴定书，证明陈济的伤口是从下往上划伤，绝非刺伤，也就是说蒋业伟不存在对陈济故意伤害的可能。 想想吧，47年前，李国机办案如此细致，如此重在证据，实乃体现了一个律师工作者的认真负责态度。由于证据在握，李国机对这个案件充满信心。我记得他说过：“案子到了这个分上，要捂也捂不住了。尽管那时法制不健全，可法院判决终究还得以事实为根据。” 1957年6月3日下午1时45分，黄浦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全市人民关注的四明堂一案。我查到当时开庭时的一张照片：戴着眼镜的蒋业伟站在被告席上，白发苍苍的陈济留着白白的山羊胡须，站在蒋业伟左侧，后面是旁听人员。 在庭审过程中，令李国机感动的是，陈济的儿媳妇果真出庭作证，并实事求是地陈述了当时的情景。应李国机的要求，法庭又宣读了殷医生对陈济刀伤的诊断书和法医的鉴定书。 轮到李国机为蒋业伟辩护时，旁听席上300多人的目光齐刷刷注视着他。随即，李国机那道地的四川口音在庭内回响：“本辩护人与检察员有不同意见。我认为被告蒋业伟不构成犯罪，也不该负任何的刑事责任……”接着，李国机雄辩滔滔，从案件产生的前因后果、陈济与蒋业伟矛盾的几大环节，到蒋业伟何以备刀防身、陈济伤口的医学根据等，摆事实，讲法律，辩词严谨，观点鲜明，仗义执言，合法合情合理。 最后，李国机在法庭上义正词严地指出：“人民法院独立进行审判，只服从法律，不要因为某些片面反映，而迁就于事件假象，影响到判决的公正。请求法院宣告被告人蒋业伟无罪。”这番话不明就里的人听不出什么，但稍微晓得一点内幕的人，都万分敬佩李国机的勇气、胆略，以及为捍卫法律尊严不顾个人安危的大无畏精神。隔了几天，蒋业伟被宣告无罪释放。《劳动报》和《新闻日报》不但发表了消息，还发表了评论文章，以及李国机的通篇辩护词。 李国机一夜成名。 从此，沪上家家户户都记住了上海有一个名律师叫李国机。 驾鹤西去一路走好 李国机在世时，我曾就四明堂一案与他有过多次交谈，并询问了某些细节。他说：“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要出名，完全是出于一个律师工作者的正义感。最后的判决很不容易，黄浦法院是公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明堂案件是上海走向法治的一个起点。” 我曾问李国机：“当时打这个官司收了多少钱？” 他说：“记忆中好像是5元钱。” 我又问：“过了多少天被打成”右派？” 他笑笑说：“成名后15天，6月18日被打成右派，1961年摘帽。历史同我开了一个玩笑。” 一代大律师李国机离我们远去了，可他那极富个性的乐观爽朗的笑容永远刻在我脑子里。 我悼念李国机驾鹤西去，一路走好。